殘件

由於擋風玻璃沒了,我們在車上交談幾乎是用喊的。才把事情交代個大概,車子駛入了一個空軍基地。

幾個荷槍實彈的馬來大兵護送我們,連同麥克登上了雷蒙的私人飛機。

麥克嘴裡一直念念有詞,一直重復在說「我的天、我畢業了、收穫太豐富了、我要去化驗室」等等,在飛機裡他突然轉身跟雷蒙道:「不行,我不能跟你回英國,我一定要去我的化驗室一趟,現在不能回國。」

雷蒙點點頭:「保重,我的朋友。」送他離去。

麥克回頭望我一眼,說道:「我的中國朋友,你永遠不知道,這個指頭對我多麼重要。」

我心情五味雜陳,點點頭,說道:「希望它能給你一個諾貝爾獎。」

雷蒙噗嗤的笑起來。

麥克眼睛一亮,說道:「諾貝爾獎算是什麼,這個會顛覆人類所知的一切;我不會忘記你,我的中國朋友。祝你早日找到你要東西。」轉身走去。

他不會忘記我,但是他應該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。我不過是他的一個「中國朋友」。

一般軍用機場不開放給普通的飛機使用,雷蒙使用了什麼外交手段,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馬來西亞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,但那也是超過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。

天剛亮,我以為可以在飛機上好好休息,可是滿腦子紊亂的思緒,夾七夾八,無法入睡。

最困擾我的,是我竟然在緊要關頭失去意識,有若鬼上身,去做我平時一定不會去做的事情。

這樣的情況,過去沒有發生過,肯定是這幾天學壞的。

「你以前有用過匕首?」安娜突然問道。

我答:「沒有。」

安娜道:「快狠准,還有一點殘忍,不像是沒有用過匕首的人。」

我喃喃道:「我是殘人。」

安娜道:「你回想一下,有沒有接觸過匕首?小的時候?」

我搖搖頭。

雷蒙突然問道:「安娜,匕首是哪來的?」

安娜道:「我在吉爾吉斯斯坦地攤買的,老舊 KA-BAR 匕首,把柄修過了。有問題?」

雷蒙道:「這把匕首,可能有不平凡的過去。」

我道:「你是說,安娜亮出匕首那刻,我看到的,是匕首過去的記憶?」

雷蒙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那是『記憶』,匕首不是活的。不過除了用『記憶』,也沒有更好的形容了。」

我道:「為什麼會這樣?我會失去自我,變成另外一個人麼?殘人,就是這麼一回事?」

雷蒙道:「不是的。你的殘人的能力,肯定已經被啓動了。可能因為你還不會驅使這個能力,反而被這種能力凌駕於你。但是,這種能力,是在保護你,免得受到龐蒂雅娜的傷害。」

我道:「雷老闆,保護我,就不是跑去刺龐蒂雅娜,那不是更加危險麼?」

雷蒙道:「你總不能丟下你的朋友不顧吧?大家能全身而退,除了偷襲龐蒂雅娜一途,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加好的辦法了。」

我道:「如果烏鴉沒來,我們一樣脫不了身。」

安娜道:「未必,你是它們看不到的敵人,你已經立於不敗之地。我們要脫身,可以開車就走。烏鴉來不來,並沒有多大的關係。」

雷蒙道:「安娜是戰略專家,我聽她的。當前最重要的是,我們要盡快找出跟你配對的殘件,把這種能力弄清楚。」

我道:「在你家裏?」

雷蒙微笑道:「在倫敦。」

為什麼我的殘人的功能會被啓動?鐵老在我身上做了些什麼?我曾經嗅了他的一個香囊,就人事不知了,是不是那個時候被下手了?

問題很多,沒有答案。

倫敦並不如我想象中的老舊,我還以為雷蒙是住在古堡的。

我們來到倫敦近郊的一條老街,街道鋪的是磚塊,兩旁都是老舊的屋子。

雷蒙道:「你從這裏開始走,到這條街的盡頭。當你有感應的時候,讓我知道。」

我道:「怎麼樣的感應?」

雷蒙道:「心跳加速,戀愛的感覺。」

我睥他一眼。

雷蒙道:「你們中國人有一句,『道可道,非常道』,還有一句『朝悟道,夕死可矣』,你今天或許會感受得到。」

我詛咒他一句:「道你的頭。」

雷蒙表情肅穆,看得出他很緊張,說道:「這是你的大日子。」

這條街有四五十戶人家,應該很快走完,我大步向前,望一下天空,看看有沒有烏鴉。希望鳥人沒有這麼快就來到倫敦吧。

走到接近街尾,我回頭跟雷蒙道:「沒有感應。」

雷蒙道:「就那幾步,走完再說。」

是的,就那幾步,就到了角落頭最後的那間小小的屋子。蔓藤爬滿了屋前的那幅牆壁,但是看得出有人修剪得很好,門戶都很整齊。

我停了下腳步。

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,慢慢的浮現。該死,又是那種龐蒂雅娜出現時的悲戚感。

老舊的屋子,應該有很多故事。

我不由自主走向那小屋,我聽到雷蒙深深的吸一口氣。

我道:「我不確定我應該不應該進去,我感覺很悲傷。」

雷蒙道:「我們一起進去吧。沒什麼好怕的。」他的聲音竟然有一點顫抖,他是害怕麼?

安娜幫我們把門打開,小小的客廳,中間是一套簡單的沙發,兩邊都是書櫥。

我踏入小屋,感覺右邊一片沈寂,好有一個黑洞,把所有的聲音都吸收了。右邊的書櫥有我要找的東西,我很自然的走了過去。

那個書櫥滿滿的都是書,從地上排到屋頂,上萬本書也有了。

我吸一口氣,把眼睛閉上,想感覺一下那殘件的位置。

那悲戚感漸漸消失,「聲音」也漸漸恢復了。我回頭看雷蒙,說道:「東西不見了。」

雷蒙道:「用眼睛吧。」

我回頭再望向那個書櫥,一切突然變得很不真實,書本好像都在跳動,其中一本明顯的跳動得最厲害。我伸手把那本書抽出來,整個書櫥突然就恢復平靜了。

我把書翻開,裡面掏空了一個四方槽,藏了一件黑黝黝的東西,只有一片指甲那麼大小,像不很規則的碳,不過定睛一看,卻是一件非常精緻的物體,表面有非常精細的雕刻,幾乎無法用肉眼看出來。

雷蒙道:「你拿起來吧。」

我把那小片碳拿了起來,放到掌心,感覺全身暖洋洋的,甚是舒服。除此之外,沒有別的特別感覺。我又回頭看雷蒙,雷蒙聳聳肩,一副「我也不知道」的樣子。

反倒是安娜忍不住,「Well?(如何?)」了一下。

那小片碳有點像指甲,我索性拿起來,放到食指的指甲上,大小適中,但有些鬆動。我試試放到中指的指甲上,這回竟然完全吻合,像是特製的假甲,穩穩的附在上面。

緊接著,神奇的事情發生了。當然,這幾天的經歷,使我對任何神奇的事情,都開始免疫了。我有一秒鐘的驚訝,看著小碳片,漸漸變成了透明體,然後消失了。

是的,是消失掉了,不在我的指甲上了,不是因為它變透明,還附在上面看不到而已,是根本摸不到了。

我道:「雷蒙,你的殘件不見了。這是正常的嗎?」

雷蒙微微一笑,說道:「糾正:是你的殘件,不是我的。這是正常的。」

我道:「它上哪去了?」

雷蒙道:「跟你結合在一起,在你的體內了。」

我道:「它什麼時候會出來?」

雷蒙道:「不忙。你有什麼特別的感覺?」

我道:「沒有,什麼也沒有。我應該有什麼特別的感覺?你還有什麼沒有跟我講清楚的?」

雷蒙道:「我真的不知道,以我們過往的經驗,每一個殘人都不一樣。」

我們在小屋子里坐下,枯等了十幾分鐘,什麼感覺也沒有,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。

雷蒙道:「我們到街外走走去吧。」

離開那小屋子,回到街上,我的感覺就來了:整條街看起來是那麼的不真實,色調、光暗、線條,都像是在一幅油畫里那樣,失去了立體感。

或許我的腳步也不是很穩定,走了兩步,安娜扶住了我。

我突然想到了什麼,可是又無法捕捉下那個想法。我不想往前走,腳步卻越來越不聽使喚,走到了另外一間小屋前,道:「這裡面還有,我要的東西。」

雷蒙有點驚訝,不過安娜還是把大門打開了。裡頭的佈置,跟之前一間屋子大同小異。我在沙發坐了下來,伸手在茶几底探了一下,把一個小塑膠容器,連同膠布取下來。

安娜跟雷蒙面面相覷,一臉茫然。

我道:「別問我,我也不知道,這茶几底下有東西。」

容器是用膠布貼在茶几底面,不是伸手下去,不可能知道那裡有個容器。

那彷彿是現成的記憶,既理所當然,又不合常理。

容器裡頭有一小片的碳狀假甲,只有之前的三份之一,圖樣更加的精緻,我完全沒有懸念的,就放到食指指甲上。

這假甲只覆蓋著三分一的指甲,漸漸變成半透明,然後消失掉。

緊接下來的,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悲痛,好像世界所有的悲哀,都傾倒到了我的身上。

我不斷的吶喊,看著雷蒙,雷蒙苦著臉看著我,似乎跟我一樣的悲痛。

這種悲痛,應該是一種情緒反應,可是因為太過強烈,太過錯綜複雜,變成一種無可承受的悲痛。

很多疑問,突然都有了答案。我似乎是在一剎那之間,知道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,包括那個失去的文明,一切一切,那兩片指甲,都「告訴」了我──不,應該是三片指甲,還有一片,是鐵老那裏來的,在這之前,他就放到我身上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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